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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7、沧海月明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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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令狐十七出家的事, 终于尘埃落定。一如云秀所预料的——记名弟子。

    郑国公家到底还是舍不得他出家受苦。

    然而云秀早先的话刺痛了这少年敏感的自尊心, 这趟回去之后, 他便不肯再继续骄奢淫逸下去。听说如今在家中事必躬亲,至少已不会为了生病吃药之类的事闹脾气,仿佛吃药是他受苦旁人获益的事。还发奋读了几卷经书——一边读一边骂狗屁不通, 然而读完后就能背诵下来。

    ……脑子太好, 没办法。

    道家的健身养气之法,也慢慢练了起来。

    郑国夫人写信来旁敲侧击的问云秀, 她究竟对她表哥说了些什么——明明知道他性情这一变是好事, 当娘的却还是怕儿子精神受什么刺激。

    云秀便回她, 吵了一架而已,气恼了便口不择言, 说过什么早忘了, 您问表哥吧。

    郑国夫人:……

    又来信说,云秀给他的药很是管用, 不知道是什么方子, 怎么得来的, 可否告知。

    那药里云秀加了空间里的药材, 告诉她方子也没用。云秀便只说遇见个道士,仙风道骨, 背负一柄长剑——总之就按着郑国夫人在华山遇到的那个道士的模样说——给了她这么一瓶药,不知方子。

    郑国夫人忙来信说,不要告诉你表哥这药是怎么得的。又叮咛云秀,外间的事她自会替云秀绸缪, 令云秀不必忧心前途,且安稳修道。

    云秀:……请务必不要替她绸缪!

    想到郑国夫人替令狐十七绸缪的前途,云秀到底还是写信给她十七哥,道,你早先不是说要拜我四叔为师,精研学问吗?不知你学业如何了?将来是否有应科举的打算?

    ——她知道她二姨的控制欲所为何来、所往何去。若令狐十七不能在父亲的有生之年成长起来,谁知道他的人生会被“绸缪”到何种程度?

    他们兄妹两个虽总是争来吵去,但还是希望彼此的人生能更自在一些的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信送过去,令狐十七没有回。

    云秀想了想——自己先管他修不修道,又管他进不进取,好像确实太婆婆妈妈招人烦了,他懒得理会也属正常……便不再多过问了。

    云秀如今在修红尘道。

    红尘道究竟是什么,她也弄不清楚。但自从她下定决心要修之后,华阳真人便慢慢的开始准许她接待来观里上香的信众。

    依旧还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——孩子总病仄仄的不知是不是魇着了,夫君有才学却总考不中乡试是家里风水不好吗,请斗姆娘娘保佑她生下贵子,女儿手脚麻利、乖顺听话求大师买下她吧……

    云秀百无聊赖的听着,边听边腹诽——孩子病了不看大夫你来求符水?夫君真有才学那就该考中了跟风水有什么关系!肚子里是男是女早在卵子受精那刻就决定了,至于日后是贵是贱那就要看你怎么教导了。想卖女儿找道观做什么,应该去……等下,卖女儿?!

    云秀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。

    眼前妇人面容灰败却平静,梳洗得干净整洁。眼眶虽红着,却看不出多么深刻的悲戚来,反而还有些尘埃落定的安稳。

    她身后跪着的小姑娘比云秀稍大些,看得出模样水灵白净。满眼的泪水,然而认命的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两厢对比,更显出做母亲的那个绝情来。

    云秀有些发懵。

    她长到这么大,头一次意识到,这世上的人是可以买卖的——当然其实她身旁多的是婢女丫鬟,只不过从小习以为常,从未意识到她们也是买来的罢了。此刻这件事就发生在自己眼前了,才感受到意外的冲击。

    她想问为什么要卖女儿,然而胸中又有一股愤慨,觉着不论有什么理由,都不该卖。她若问了,就好像认可了只要理由足够,就能卖人了似的。她替那女孩子觉着不平,心想她阿娘都要卖了她了,纵然自己不买她只怕她也会被卖到旁的地方。

    于是语气一转,开口就成了,“多少钱?我买。”

    她越过了身前的女冠子开口说话,要卖女儿的那个女人却并未有什么触动——仿佛谁做主都可似的。

    “……六贯钱。”

    云秀便伸手进乾坤袖里,从空间里掏了一把金锞子出来,随手一数——那女人见了金锞子,灰败的眼神竟亮了一亮,然而云秀才不给她呢。她既说要六贯,那就六贯,云秀多一枚铜板都不打算给她。省得让人以为卖女儿能换来好报。

    她便捡了一枚金锞子给女冠子,道,“帮我兑六贯钱出来,这个女孩儿我买下了。”又把剩下的金锞子塞回去。

    道观就是她家捐的,女冠子当然没什么异议,很快便吩咐人兑了钱来。

    帐房办事利落,钱转眼送到。怕云秀不知道流程,连契书也一并写好送来,请云秀过目。

    云秀:……

    她拿着契书,只觉得脑中空空……她只是要兑钱而已啊,怎么这就能签了?!

    买一个人,竟这么随便吗?

    她骑虎难下,便看那女孩子,求助般问道,“……你怎么想?”

    那女孩子望一眼自己的母亲,随即失望无助的深深叩下头去,道,“……愿听恩人差遣。”

    那女人见无旁的枝节,便主动上前接了云秀手上契书,提笔画押。云秀见她握笔姿势虽笨拙,但确实能写自己的名字,可见也粗通文墨,出身应当不至于贫困到要卖儿鬻女。再想想她四婶所说——世家公子出门一个月便能花出一百贯去,忍不住又提醒,“区区六贯钱而已,你可想好了!”

    那女人似是挣扎了片刻,但不知想到什么,到底还是沉寂下来,点了点头,“您只管差遣她,给她顿饱饭吃,妾便感激不尽。”

    她垂着头,慢慢的将钱收进包袱里,背好,站起身,向云秀和女冠子各屈膝行了个礼,便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反倒是女孩子泪水一行行的落,忍不住又追出去,叫了一声“阿娘。”

    那女人回过身来,竟怔怔的落下两行泪来,仿佛此刻才想起该怎么当娘,“别挂念家里。手脚勤快点,别事事都要主人吩咐……”说了几句便说不下去,干脆不再言语,扭头加快脚步走开了。

    云秀跟到门外,看她们分别的情状,只觉心里憋闷的难受。

    那女人背影已消失在山门外了,云秀便吩咐人送小姑娘去洗漱、用饭。

    这一日云秀约了十四郎碰面,问了问时辰,见还有些空闲,便决定先弄清楚眼前的事再说。

    小姑娘已换好了衣裳,温顺的跪坐在她房间外的屋檐下等她。

    她就盘腿在小姑娘对面坐下。

    而后便是尴尬的静寂。

    ——这是她头一次买人,大概也是这个小姑娘头一次被卖。

    两个人都不怎么熟悉流程。

    她看着小姑娘,不知该怎么打招呼。小姑娘则深深的把头埋下去,茫然无措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云秀终于醒悟过来——不知该怎么称呼,就不称呼了呗。

    终于开口道,“……你阿娘,”一开口又觉得,这么说话太残酷了,便又改口,道,“你家里欠钱了吗?”

    饶是她觉得自己已足够委婉了,小姑娘还是被刺痛了一般,身上又僵了一下。

    好一会儿,才几不可查的点了点头,“嗯。”

    云秀道,“欠了多少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奴婢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不知道。最初说二十贯,后来似乎又说有几百贯……”

    高利贷——云秀心想。

    然而片刻之后她猛的醒悟过来,若真滚到几百贯了,一个女儿卖六贯,得卖多少女儿才能还得清?

    她终于明白先前的违和感究竟是怎么回事了。

    忙起身,胡乱蹬上木屐,吩咐,“如果有人来找我,就说我去去就回。”说罢推开房门,匆匆进空间里去。进去了又无奈拍了拍脑袋,赶紧探头出来问,“你家住哪儿?”

    云秀进空间里,易容变装,而后直接出山门而去。

    小姑娘家离奉安观不远,只隔了两条街。云秀追到一半,便见小姑娘的阿娘背着盛了那六贯钱的包袱,脚步如灌铅般,失魂落魄的走在街道上。

    云秀不太懂她们这些人。在观里对着女儿时,不将悲戚与不舍表露出来,此刻人都让她卖了,还难过给谁看?真难过就别卖。

    那女人在路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也不知想起了什么,终于攒够力气再度站起来。

    而后进了一旁的医馆。

    云秀忙跟进去。

    ——那女人买了一包砒|霜。

    云秀:……

    抓药的活计连问都不问,直接包给她。看她解开的包袱里全是钱,再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,目光里便流露出同情来,叮嘱道,“……紫金丹有毒,不能久服。治喘症还有旁的方子,过阵子记得来更换。”又道,“……等你家郎君病好了,日子定能慢慢好起来。孩子也能再生……”

    那妇人麻木的点头道谢。

    云秀松了口气,心想,原来她买砒|霜是为了配紫金丹,治哮喘的啊。

    那妇人从医馆里出来,向东走到街尾。

    而后她在门前停住了。

    云秀也停住了——她记得那小姑娘说,街尾的大柳树下,便是她家……云秀确实看到了那棵柳树。

    因为那柳树太醒目了。

    柳树下有口水井,水井上罩着细罗网子,里头似网了几只山雀。网子旁便是个大笸箩,笸箩盖子不知被谁掀去一半,里头有东西缓慢的蠕动着。

    云秀一望见,便觉着浑身发毛。

    ——那网子里缠摩着的,分明是十几条花纹斑斓的蝰蛇。笸箩开口处,正有蛇悄无声息的从纠缠的蛇堆中溢出来,蛇身柔软的挂在笸箩沿儿上。擎起的蛇头正石雕般凝着网子里无力扑腾的山雀。

    那盖子不知是何时打开的,亦不知已走脱了几条。

    那妇人也望见了笸箩里的蛇,却并未流露出什么恐惧来,只看了看细罗网子里的山雀,片刻后麻木的移开眼睛,安静的进屋去了。

    云秀只能忍着心里阴渗渗的寒意,上前先在那网子四周撒一圈避虫药——她平生最怕这些柔身无骨,潜伏无声的长虫了,但天下哪有没蛇的名山?故而身上一直常备避虫药——而后掀起细落网,先放了那几只在蛇眼的恫吓下枯槁得跟鹌鹑似的山雀。

    这才忙跟进屋里去。

    是常见的前店后坊布局。

    不过店门口养着蛇,怎么可能还有客人上门?

    因此店铺虽干净,却冷清无人。

    云秀怕那女人察觉,便没进屋,只拿了潜镜出来,搁着门看里头的情形。

    店铺后的作坊里煮着豆渣,空气里有热腾腾的豆香气。

    云秀听到了屋后有吹口哨似的咳嗽声。

    ——不是哮喘,她想,恐怕已是不治之症了。

    那咳嗽的男人气若游丝的问道,“……都安排好了吗?”

    女人道,“……好了。”

    而后云秀见她掀开锅盖儿,把一整包砒|霜都撒了进去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个好人家?”

    那女人神色安详的把砒|霜豆渣搅匀,“……是。正经的道观,住持娘子有官家颁的度谍,听说柳太守家都找他们做法事。”又道,“可记得我上回同你说,去送豆腐时碰坏了人家的黄牡丹,遇着个天仙似的小娘子,不但没让我赔钱,见我跌倒了,还亲手给我挽了裤脚看我摔伤了没,还送了我化瘀药的?……就是她买下了阿淇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这就好……这就好啊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,屋里便颤巍巍的走出个瘦得一把骨头的老汉来。

    夫妻二人对面相望,忽然就抱头痛哭起来。

    云秀:……

    他们哭了一阵子,各自盛一碗砒|霜豆渣,咽着泪水吃下去。

    云秀任由他们吃完。

    而后才收起潜镜,敲了敲房门,“外头的蛇,是拿来卖的吗?”

    便推门进去。

    夫妻二人自以为已服了毒|药,神色都很淡然。

    男人咳嗽的厉害,女人便代为答道,“不是。”见只是个十来岁的小道士,便道,“小师父快些回去吧。一会儿有人来讨债,不走怕连累了你……”

    云秀笑道,“你们夫妻俩好生有趣。我来买蛇,你们把蛇卖给我,不就有钱还债了?为何反而要赶我走?”

    女人见说不听,便道,“你若喜欢,只管捉了去吧,我们不要钱。你也不必再来问了。”

    他们一心赴死,大约还想死得体面。便相互搀扶着要进屋里去。

    云秀便笑道,“若不给钱,岂不是偷?这样吧,一条蛇我给你六贯钱。”

    她一开口,那女人心口果然就一痛,不觉已扭头来望她。

    云秀便从乾坤袖里掏出一把金锞子,只看着那女人的眼睛,一枚、一枚的摆放在灶台上。

    啪、啪、啪……

    她每摆一枚,那女人脸上的平静便要龟裂一份。在第十声“啪”之后,她眼中泪水终于汹涌而出,再也忍受不住,跪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云秀摆了十枚金锞子,问道,“这些,可够你们还债?”

    女人捂着脸呜呜的哭,那老汉也终于从金子上拔下眼睛来,落着泪叹息,“小道长是来取笑我们的吗?”

    云秀道,“原来这年头找人取个乐子,需要这么多金子啊。”

    老汉咳嗽着,道,“那您是来救小人一家的吗?”

    云秀道,“这就看你们是怎么想的了。”

    老汉摇头道,“您救不了我们……我们欠的不是债,是命啊!”

    云秀一笑,见旁边面瓢里装着黄豆,便随手抓起一把,一粒一粒的洒在地上——抓起的是黄豆,落地的却是一枚枚晶莹剔透的宝石珠子。

    ——当然不是她真能把黄豆变成玻璃珠,只不过是民间戏法的活学活用罢了。抓起来是黄豆,撒的时候就已换成玻璃珠了。

    地上未铺青砖,只有夯实的泥土,颇不平坦。那宝石珠子落地四滚,有几枚滚到门边,映着日头,反射出耀眼的光。

    她一边撒豆成珠,一边看着老汉的眼睛。道,“你怎么知道我就只能救债,救不了命?”

    那老汉愣了一愣,忙跪下来。原本想说些什么,却又想起自己已吃了砒|霜,便先问道,“毒|药……也能解开吗?”

    云秀道,“那要看是何种毒了。”

    “砒……砒|霜。”

    云秀道,“人必自救,而后天救。若是旁人给你下毒,你来求我,见血封喉的毒我也解得。若是自己不珍惜性命,一心寻死,纵然反悔了,我也未必能救得。你道为何?人命如绳,一头握在阎王手中,一头握在你自己手上。若为人所害,不过是小人在背后推你,命总还握在你自己手上,我帮你加一把劲儿拉回来便是。可你若自己先丢开了绳头,岂还能指望旁人帮你拉回来?!”

    老汉怔愣愣的望着她,忽然便仰天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反倒是那个女人哭了一阵,再度挺身起来,眼中仿佛有火在肆虐,“我不求道长救命。只是我们被逼得家破人亡,若不能看仇人遭报应,我死亦不甘!不知道长可愿为我们夫妻两个报仇?”

    云秀:……

    她此刻只是愤恨这些人说死就要死,如此不珍惜性命。岂不知世上还有人想让亲人活,却再不可得?

    谁知人家直接看破生死,向她求因果报应来了。

    云秀本想激她,你家的仇,自己不想办法活下来报,却要我来替你报,是哪朝的道理?

    然而再想想,若不是到山穷水尽处,他们何至于将女儿卖到道观,自己在家双双殉死?

    再想想,她随手就是一把一把的金锞子,可有些人把自己卖了也只能换六贯钱——她站在这里和人说‘何不自救’,岂止站着说话不腰疼,简直就是面目可憎!她说众生生而平等,平等个屁啊!

    当有人劳碌终生不得却饱暖、乃至被逼迫至死时,她这种生而坐享富贵,却既无辜又无为的人,简直就是脑满肠肥的粮蠹。

    她师父要她修红尘道。然而云秀才稍沾红尘,已觉沉重不堪。

    但她毕竟是修道人,若连他们修道人都能容下善有恶报、恶有善报,都不肯替这些走投无路的人主持公正,都没有替天行道的决心,那她还修个屁的道啊!

    她说,“好,若你们有冤屈,我必替你伸张。你只管说吧。”

    那女人便细细道来,“我们夫妻本是蔡州人士,膝下一子一女。前年蔡州闹贼,官老爷贴布告拉壮丁,儿子被抓了去打仗。谁知没多久城便破了,儿子也……我们夫妻二人不愿在贼子手下偷生,便一路逃难,来到蒲州。赖亲戚援手,租下了这间铺子,卖豆腐为生。靠着四邻照应,倒也安定下来。本以为能守着女儿,安安分分的过几年,谁知……”

    “亲戚家得罪了人,”她擦着眼泪,提及此事,已恨恼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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